“胸有点闷，等我缓一缓再研究工作。”5月10日下午，中山北一路803号大院，正在和同事开会研究扫黑除恶专案的钱海军，突感胸闷不适，随即被同事送往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。然而，虽经医护人员全力救治，他仍于当晚不幸逝世，50岁的人生戛然而止。
钱海军生前是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副总队长，为人低调，但业务和人品在公安业界赫赫有名。“他练散打，爱踢球，在队里，我们两个老兄弟是出了名的硬朗，怎么会突然倒下？”昨天上午，钱海军追悼会现场，盯着大厅中间那张正义凛然、微微含笑的脸，20多年的老搭档芮军仍不愿相信。
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和悲恸。追悼会现场，和他共事过25年的闵行公安分局副局长张琛瞬间被眼泪模糊了双眼。“失去他，是上海公安界的不幸。”
“您是一面引领法治之魂的旗帜，是一盏闪烁正义之光的明灯，更是我们的战友、领导和大哥。您为打击犯罪、维护平安奉献的一生，值得我们所有人尊敬和怀念。”钱海军的一名年轻同事在朋友圈里深情地写下这句话。从当民警开始，钱海军就是一个冲锋在前、信仰坚定的业务骨干。
1989年9月，19岁的钱海军考入上海市公安专科学校，1992年7月进入市公安局刑事侦查处重案支队任侦查员。钱海军勤奋好学，分析案情细致耐心。翻开他早年的笔记本，每个案件的案情分析记得密密麻麻。这个习惯，他一直保持到现在。
“他的笔记本是没有‘页边距’的，字很小，每页纸从头到尾没有一点空隙。每次谈案情的时候，钱总只要翻自己的笔记本就好了，他记得比汇报材料更细更全。”
很多跟钱海军办过案子的民警，都有一样的体会：遇到疑难复杂的案件，当所有线索都断了，其他侦查员感到泄气时，钱海军总会笑呵呵地稳定军心——“没事的，我们再研究研究，案子再难，磨一磨一定会开花结果”。2002年1月底，松江发生一起命案，被害人是一名外地来沪女子。现场勘查显示，凶手采取“软进门”的方式，现场留有不属于死者的生物痕迹。案情分析会上，专案组负责人钱海军推断此案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大。被害人的拷机联系记录涉及100多人。钱海军带领侦查员一个一个仔细排查。
“当时快过年了，海军经常为了排查线索赶去外地，自己开车当天来回。”刑侦总队一支队民警马臻印象深刻，排查工作进行到第6天时，专案组发现一名重大嫌疑人，钱海军二话没说驱车赶到安徽，找到此人的父母进行生物信息比对，结果没有比中。“大家都很沮丧，我想海军心里肯定最失望，但他反而安慰大家，‘没事的，我们再研究研究，案子一定会破’。”
专案组振作精神，继续排查。抽丝剥茧、层层深入，另一名间接关系人王某进入专案组视野。“王某在案发前跟被害人有103秒通话，并且案发后跟被害人共同的朋友借过钱。王某还跟远房亲戚约在兰州火车站见面。”马臻回忆，经过细致的前期侦查，当年2月17日，钱海军带队赶往兰州，在火车站成功抓获王某。“那时距元宵节还有两天，经过28天的努力，这起社会广泛关注的大案终于破了。”
这些年来，上海破获的、开全国先例的重大案件几乎都有钱海军的参与。例如，2012年“1124”跨境邮箱诈骗案系全国首例跨境邮箱诈骗案件，受害企业众多、数额巨大。在公安部支持下，上海公安机关提请国际刑警组织发布了我国第一份国际刑警紫色（预警）通报，为他国打击跨国网络诈骗提供了经验。这些案件的办理，涉及的法律适用复杂，调查取证艰难，办案阻碍重重，很多案件办理机制均为全国首创。
钱海军参与侦办“11.24”跨国邮箱诈骗案，该案通报了我国第一份国际刑警紫色（预警）通报，为他国打击跨国网络诈骗提供了经验。
从警28年，从重案支队到反有组织犯罪支队，从普通侦查员成长为刑侦总队领导，钱海军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，态度却始终如一，用他自己的话说——“认真做事，永远不能变”。
1995年，制贩毒、走私、跨国犯罪、黑恶组织等犯罪活动开始在上海出现，给社会安定造成恶劣影响。钱海军加入当时的刑侦总队“五反支队”，成为“刑警803”史上最年轻的探长。一起贩卖海洛因案件，钱海军主动请缨，和经验丰富的缉毒老兵伪装成买家卧底。毒品犯罪是重罪，毒贩一旦被抓，极可能孤注一掷、鱼死网破。“伪装成‘马仔’的海军当时被单独拉到一间屋子里去验货。一个人面对一群极具戒心的毒贩，稍微露怯就可能暴露身份，他还要掩护同志、跟抓捕组里应外合……”刑侦总队副总队长刘民对钱海军很是敬佩，“那时，海军不过是一个从警三四年的‘菜鸟’，能侦破这起大案，胆识和能力可想而知。”“上海的扫黑除恶工作，说钱海军是先行者，不过分。”被媒体称为上海打击套路贷“第一人”的张琛说，“我心里明白，这是‘海总’让给我的荣誉，很多工作其实都是他带领我们做的。”
张琛叫钱海军“海总”。“借用这两天一个同事形容他的话，他是一个有‘大海一样的胸怀，军人一样的意志’的人。”
升任副总队长前，钱海军在刑侦总队三支队当了12年支队长。三支队全称“有组织犯罪侦查支队”，对手是成团伙、有分工、作案手法成熟、社会影响恶劣的犯罪嫌疑人，包括严重危害社会稳定的黑恶势力。在钱海军带领下，三支队屡破惊心动魄的重案、大案，多次荣立战功。
2017年，一起看似“证据确凿”、有执业律师“把关”，甚至获得法院判决支持的“民间借贷纠纷”，在三支队专案组努力下，上演大逆转，“纠纷”中看似“受害”一方终被以刑事案件定罪——这就是如今被媒体和公众称为“套路贷”的涉黑恶案件。
2016年4月，市民许女士因生意周转向一家小额贷款公司借款20万元，却被迫写下60万元的借条。噩梦接踵而至，不仅借条上的金额不断飙升，还因没偿还莫须有的高额欠款，她和家人屡遭骚扰甚至非法拘禁。
卷宗摆在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案头。钱海军敏锐地察觉这并非一起普通的借贷纠纷，但看似又铁证如——多份借条有许女士亲笔签名，账户流水也证明这些钱汇给了许女士，银行探头甚至留下她取现金的身影……在钱海军带领下，专案组走访排摸，找到了与该公司关联的多名欠债人，从一笔笔资金往来中清理出小额贷款公司虚构借款的证据。
“‘套路贷’之所以‘套路’，因为表面看起来合法，一些犯罪团伙甚至有法律顾问。”张琛回忆，在侦破上海首起“套路贷”案件时，钱海军做了大量的研究、协商工作。“当时，被害人已经输了官司，房子被犯罪团伙‘合法’侵占了。”
那段时间，钱海军每天都坐在办公室翻阅法律条文、研究全国各地类似案例，经常钻研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家。“第二天一早，我刚到办公室，他就拉我过去聊案情、聊法律适用……整个人都钻到里面去了。”就在我们8楼会议室，那天从下午一直到晚上，我们两个人梳理出100多页的案情材料。”张琛说。
成功侦破首起“套路贷”案件后，钱海军立即带着同事总结经验，与各公安分局交流，并主动与检察院、法院沟通研商，制定出台《关于本市办理“套路贷”刑事案件的工作意见》，其中多处表述被“两高两部”纳入《关于办理“套路贷”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》，逐渐形成打击“套路贷”犯罪的“上海模式”，在全国推广。目前上海已打掉“套路贷”犯罪团伙726个，破案1083起，为人民群众挽回经济损失25亿余元。连续两年，“套路贷”在上海新发案为零。
“结合实战打击经验，海总最早提出‘打早打小，露头就打’的工作理念。”张琛说，钱海军致力于推动政法部门完善司法规范，将打击寻衅滋事作为抓手，开创性的提出“两类预警”机制——每日汇总110报警中，反映黑恶势力的苗子性问题，及打架斗殴和敲诈勒索的警情，尽早发现黑恶犯罪的苗头。
2009年，时任三支队支队长的钱海军，对青年民警进行反黑业务知识培训去年，中央督导组来沪督导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工作。数千条来源复杂的举报线索，汇集到钱海军这里。要做好线索核查的布置、落实、反馈，还要负责几个专案的侦办，“那几个月，他干脆住在了办公室，每天凌晨办公室灯火通明是常态”。现在想来，张琛觉得钱海军太拼了。
“在外人面前，他永远一副精力充沛、情绪饱满的样子。不管通宵到几点，第二天早上9点，他都准时出现在办公室，脸上看不出一丝疲倦。”说着，张琛不住哽咽，“他经常锻炼，身体一直很好，但是去年查出了高血压……我看得出来他很累。面对同事，面对工作，他是凭意志力在硬撑……”
就在过世前一天，钱海军找陆炜深聊了一次。“这两年，钱总利用业余时间一直参与推动《反有组织犯罪法》的立法工作。”陆炜知道，这是他的夙愿。“钱总常说，这部法的出台意义重大，能为打击新形式的黑恶犯罪、电信诈骗等犯罪行为提供完备的法律支撑。前不久，他很高兴地说，推动立法有了实质性进展。遗憾的是，他不能亲眼见证那一天了。”“他是‘模子’。”钱海军的同事，都对他赞扬不已。“他作为领导，没有一点官架子”“把队里同志都当成兄弟，不管谁遇到困难，他肯定会主动帮忙”“每次在食堂、电梯口碰到他，不仅会主动跟我打招呼，还会鼓励我”……
钱海军是好人，不光是同事这样说。中山北一路803号东南大门的门卫杨师傅，说起钱海军的为人，红了眼眶。“他作为总队领导，每次开车进出大门，都会要摇下窗个我们招个手，打声招呼。”更让他感激的是，有次老杨家人生病了，钱海军不知哪里得到的消息，主动帮他。“我一个门卫，他都照顾到了，你说他人有多好。”
很多跟他打过交道的记者，对他也甚是感念。当年，三支队破获了全国最大的医托案，涉案人员关系复杂，作案手法隐蔽。一些记者采访时吃不透案情，“他一遍一遍地解释，没有一丝不耐烦，脸上始终带着和善的笑容”。
对于被害人，钱海军更是抱持同情和理解。“案结事了”是他对办案同志的要求。“案子要结，被害人的损失也要尽力追回来，不能让被害人受委屈。”张琛说，侦办“套路贷”案件时，除了将犯罪分子绳之以法，钱海军还多次组织研究帮被害人要回被侵占的房产、车辆等财物。
“做警察，一定要把人民群众放在心里。”钱海军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，也感染着他身边的人。很少有人知道，刑侦总队三支队长期帮扶一名困难学生。“这是海军做下的规矩。”三支队原政委芮军告诉记者，为了培养年轻同志的爱心，钱海军特意通过在社区工作的朋友找到家境贫寒的学生小许。每年每个人捐100元，给孩子补贴生活费。“如果钱用完了，孩子还有需要的地方，他就自己出钱。他还安排队里同志周末轮流帮小许辅导功课，他自己也去。
得知钱海军离世的消息，小许找到芮军。“无论如何，我都要送钱爸爸最后一程。”
前年，三支队一名同志被公安部派驻到美国担任警务联络官。就在赴美不久，他在上海的父亲生病住院了。钱海军得知后，不仅亲自上门探望，还安排队里同志轮流看护，“跟照顾自己的父亲一样”。
对外人好，对家人更是如此。钱海军对家人的照顾，张琛都看到眼里。“他工作那么忙，但每逢重要日子，肯定会抽空回家吃顿饭，给妻子给老人买个礼物表达心意。”张琛说，钱海军的父亲2018年罹患食道癌过世，对钱海军打击很大。“他没说，但我知道，他对父亲的感情非常深，‘海军’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他父亲以前当过海军而来的。老人生前，他特意卖掉老房子，把父母接到同一个小区，就是为了能照顾他们。”
深夜，钱海军和张琛仍在分析案情。对他们来说，熬夜加班是工作常态。淡泊名利，是不少人对钱海军的评价。作为最年轻的探长、支队长，年纪轻轻就崭露头角，钱海军却从不居功自傲。“功成不必在我。”“他始终坚持全身心投入案件侦办，取得的成绩都让给兄弟们，他在后面默默鼓掌。”
“恪尽职守满腔热血除黑恶，无私无畏殚精竭虑为人民。”昨天的追悼会上，钱海军遗像旁的这副挽联为他这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写下注脚。解放日报·上观新闻原创稿件，转载请注明出处
作者：邬林桦
微信编辑：泰妮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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